2015年12月20日 星期日

鞭子下的完美

曾經有段時期,我替一家專業音樂雜誌寫不專業的爵士樂評。

編輯們都是古典音樂發燒友,為了市場考量,他們也得兼顧愛玩音響的讀者需求,所以透過朋友找上我,每個月交給我幾張新發行的爵士樂CD,從中挑一兩張我喜歡的,寫寫業餘的開箱文。沒有稿酬,但可以留下我喜歡的CD。這份兼差,讓我有機會接觸更多不那麼有名的樂手,也豐富了我的爵士樂收藏。

愛上爵士樂,為的就是它跳脫古典音樂的自由和即興。但演奏者看似輕鬆的奔放隨興、和其他樂手搭配的默契,沒有深厚的基礎功力與天賦是做不到的。


2015的奧斯卡黑馬「進擊的鼓手」,說的正是這樣一個背後努力的故事。不同於一般勵志片的溫情,這是用鐵血紀律逼迫出藝術家的驚悚片,有點像前幾年的電影「黑天鵝」,但多了一位善用羞辱和暴力逼迫學生的威權教師,更多出一份認同與挑戰之間的張力。

人們熟知的爵士大師,多半是吹奏主旋律的薩克斯風或小號樂手,鼓手通常只是重要的配角。親戚們聚餐時,大家懂得擔任美式足球四分衛或模擬聯合國大使的價值,卻無法真心讚美主角安德魯爭取到能登上林肯中心舞台的職業樂團正鼓手位置,畢竟藝術是不賺錢的邊緣行業,安德魯卻豪氣的說出:寧可為藝術奉獻生命,34歲就貧困潦倒死在街頭,也不願像別人一樣舒服的平庸活到九十歲。「菜鳥」查理派克說過:「你如果不置身其中,就無法演奏出真正的爵士。」這種即使犧牲愛情與正常生活,也要追求「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的執著與孤獨,對只求小確幸的凡人來說,根本是自虐,卻正是偉大藝術的來源。

這部電影最精采的,就是魔鬼教師佛萊契違反人性的指導方法,考驗的是學生投身音樂的決心,雖然殘忍,也激發出安德魯不再受他擺佈的自信與決心。最後那幕由他主導的華麗演出,酣暢的顛覆與佛萊契的主從關係,沒有毫不妥協的苦練與愈磨愈靭的耐挫力,是做不到的。

三天前看的這部電影,仍在心中久久迴蕩著,讓我想著生命、藝術和教育的種種問題。缺乏磨練、沒有方向、被滿滿的愛與讚美滋養,不知憂愁與痛苦為何物的孩子,真能有更幸福的人生嗎?

以前我的工作之一,是要到各小學去觀摩我指導的實習老師上課的情形,有個大女孩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她選擇的是一所偏鄉學校,帶高年級,男學生們個頭都快趕上她了,這些孩子野放慣了,教室裡完全沒有常規可言。我的菜鳥老師還抱著初生之犢的熱忱,她相信能用愛的教育感化他們,所以就不斷的稱讚「其實你們很聰明,只要如何如何就能更好」,聽起來是只空泛也完全無效的自我催眠。如果他們真的相信自己很好很聰明,又怎能有更強的學習動機?

「學,然後知不足」那樣的匱乏感,也許會使容易放棄的人挫敗,寧可放任自己在享樂中與世沈浮。但對於對生命有渴求的人,卻是驅策他不斷向前的好鞭子。最好的教師,永遠不會只有一套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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